第一章路上的朋友和敌人
1.化龙点睛
二月初二,龙抬头,晴。
易潜龙在正午时分端坐岳阳楼头,他的对面是浩浩荡荡八百里洞庭湖。满桌的酒菜,一壶一杯,细品之人只有易潜龙,这是属于他的位置,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擅坐。
辽阔无边的洞庭水域,此时风平浪静水波不兴。这本该是一个有着好心情的日子,但易潜龙独立楼头,虽有满桌佳肴,却神情萧瑟,食不甘味。
潜龙帮是洞庭湖最大的水帮,洞庭水域大小船只皆归潜龙帮统辖,即便官船过境也须与之协商,方能确保安全。
易潜龙四十有二,正值壮年,十年前他白手起家,以绝顶的水上功夫和手中的一双峨眉分水刺创建了潜龙帮,洞庭一域,风头一时无两。百晓生在《兵器谱》中曾提到,易潜龙的峨眉双分水在陆上不入前五十名之列,在水中却是当世最犀利可怕的武器。
此时易潜龙呆坐椅上,脸上肌肉微微抖动,放在分水刺上的左手手背分外苍白。桌上菜肴分毫未动,揭开封口的十八年绍兴女儿红酒香四溢,美酒如斯,主人却无心品赏。
日近正午,江面微风渐起,水波之中皱褶涌动,易潜龙饮尽杯中酒,望向窗外的目光愈见焦虑。
须臾,只听得有人吟道:“天清如水,飞龙在天。”
门帘闪动处,一个着蓝衣、踱方步、秀才打扮的青年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易潜龙神情一动,猛地站起身来,定睛望向来人,来者面上三须微垂,却是个儒雅文士。
那人朝易潜龙揖了一躬,道:“易帮主,在下姓史,单名一个进字。”
易潜龙双手一拱道:“好说,好说,原来是‘流云飞袖史进兄。”
史进微微一笑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给了在下这么一个绰号,在下今日来意,想必易帮主已知闻,不知主上的意思,帮主可曾思量?”
易潜龙愤然道:“潜龙帮乃易某毕生心血,若要拱手与人,只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史进微笑道:“易帮主的意思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易潜龙道:“青龙会根深叶茂,人物济济,称霸江湖时日已久,又何必要盯住区区一个潜龙帮不放呢?”
史进不语,径自踱到桌前坐下,拿过易潜龙面前的餐具,倒一杯酒自顾饮下,叹道:“好酒,好酒。”夹一筷水煮鱼,用味碟醮了送入口中,又叹道,“好菜,好菜。”
又饮一杯酒,史进闭上眼叹了口气道:“人言洞庭湖水美鱼肥,今日得以親尝果然名不虚传。易帮主,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
易潜龙怒极反笑,坐将下来,目光如炬直视史进,疾声道:“士可杀不可辱,史先生不必枉费言辞。”
史进又叹了口气道:“冥顽不灵,无疑自取灭亡。”
易潜龙沉声道:“悉听尊便。”
史进抬头再笑,他的左眼微微上挑神情诡异,随着这一挑,不知何故,一时之间包厢内浊气四溢,杀意充盈。
顷刻,窗外江风渐起,尽显肃杀之状。
史进自胸口抽出块方巾轻轻擦拭手中的筷子,那双竹筷年代久了有些发暗,但手感极好,擦净之后,他再次向易潜龙笑了笑,笑容中筷子轻轻刺了过去。
一双轻飘飘的竹筷,一只仿若无力的手。
但易潜龙却感觉到一般无与伦比的压迫力,他应变疾速,双腿起处已将桌子踢翻,飞罩史进,但听“夺”的一声,竹筷破桌而出,挂桌于筷上,屹然不动。
此时,易潜龙的峨眉双分水已握于手中,史进双筷挑起桌面,与易潜龙对峙,桌面隔在二人之间,互相看不见对方容貌。猛地,弦窗为江风所破,顿时风声猎猎,四散吹开。
对峙中,易潜龙凌空一翻破窗而出,直落江中。史进身形闪动,挥开桌面,右手执筷随之跃下,只见湖面波浪四散,水花纷飞,已不见二人踪影。
翌日,洞庭湖上,岳阳楼里许外发现了易潜龙的尸体,据渔民传说,易潜龙身体完好无损,只双眼处为两支竹筷刺穿,其深约寸余,死状可怖。自此,江湖之上,洞庭湖水域已无潜龙帮的踪迹。
2.杀猪的小汪
小汪是职业屠夫,杀猪卖肉刀功一流,猪肉一刀斩切,决不短斤少两。小汪来张家集已有五年光景,五年不长也不短,所以小汪现在像本地人一样在张家集吆喝买卖,喝酒*钱。小汪三十来岁,一身疙瘩肉,卖肉时袒露上身大声吆喝。他卖的肉从不玩秤,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汪家集人叫他小汪,杀猪的小汪。
午时,骄阳似火。
这是个炎热的天气,小汪有些神情恍惚。这一天,他手依旧稳定,斤两不缺,但买肉的客人却发现了小汪的异常。人们发现小汪总是切错肉的部位,客人要大腿肉,他會把整个猪大腿切下来,客人要五花肉,他会全部切成肥膘。以前的小汪可不是这样,即使客人要几两碎花肉包饺子,他也会切得细碎,而且态度绝对恭敬。现在小汪的反应却令人疑惑,没生意的时候,人们远远地发现小汪在喃喃自语,嘴里不知说些什么。人们想,小汪是遇到麻烦事了。
小汪果然有麻烦。
这个人出现在肉摊前的时候,小汪正在剁猪蹄胯,他剁得很慢,肉屑四处飞散,一刀又一刀。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人,一身劲装打扮,人们猜测他是个江湖剑客,因为他同样苍白的手中握着一柄剑。
小汪专注地剁着肉,没抬头,问:“客官要猪肉吗?”
青年人答非所问:“主公要见你。”
小汪像是听不明白:“客官要什么肉?”
青年人说:“抗拒者死。”
小汪把刀横下来,蹄胯还没剁完,刀很锋利,刀刃上残留着碎骨,六月午时的阳光照在刀刃上,泛着刺眼的光芒,比刀刃更亮的是小汪的眼睛,他看着青年人,他说:“你们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青年人说:“是受死还是见主公?”
小汪笑了,他的笑已不再年轻,他缓缓摇头道:“汪某在此生活五年有余,胜过尔等在主上那里狗一样活千年,你说我会回去吗?”
青年人看着他,脸色愈见苍白,骄阳照耀下有汗轻轻滴落。
小汪的额头也有汗流出,他看着青年人,刀在砧板上停顿,凝固着紧张的空气。
迎光处,一滴汗落在青年人握剑的手上,这一瞬间青年人的神情仿佛为这一滴汗而激活,他的剑在阳光的照耀下脱鞘而出,闪电般刺向小汪。
小汪不动,只抬右手,那剑尖“叮”的一声刺在刀面上。小汪右腕一翻刀侧直拍剑脊,青年人剑势回收,疾走偏锋,剑从左侧*蛇般疾刺小汪的咽喉,剑迎光而击,触目惊心。
小汪杀猪刀随手封架,又是一声“叮”响,剑尖与刀背二度相遇,小汪刀势顺剑脊疾划,刀锋与剑刃相错迸出艳丽火花。只一刹,刀锋已划至护手,护手立碎,至胸,胸裂,鲜血喷溅,涌于砧板。砧板上有猪血污物,喷溅的人血艳阳下其色朱赤。
青年人一个旋转,右手剑身拄地,左手护住胸腹,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喘延着即将逝去的生命。
他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一字一字地说:“主、上、不、会、放、过、你、的……”
小汪不语,依旧一刀刀剁着猪蹄胯,他没有看那年轻人。
一只蹄胯剁好,小汪收刀,看了看如火艳阳,又看了看手中的杀猪刀,还看了看远方,叹口气,像自语,又像是回答。
“好自为之吧。”他说。
小汪杀人,汪家集许多人见到了,有人报官,但找不到小汪,他已远走高飞了。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还有人怀念小汪,怀念小汪既准且狠的切肉刀和一刀下去决不短斤少两的诚信作风。
3.野渡无人舟自横
“扑棱棱”一片响声,一群水鸟自茂密的芦苇丛中惊起,箭般射入暮色中,荒凉的渡口映着斜阳余晖,静谧异常。
芦苇深处传来隐隐渔歌,歌声渐行渐近,转过一道河湾,桨声“吱呀”中,一条破旧的渔船从芦苇荡中探出头,船夫的斗笠压得低看不清面目,他不疾不徐地划着,慢慢向河岸靠拢。
站在荒凉渡口,狄遥的神情索然,他冷冷地看着远方即将逝去火般焦灼的落日,感伤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知道自己这种亡命天涯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他向那只渡船招手。
“客官,渡河吗?”船行岸前,船夫抬起络腮胡须问狄遥。
狄遥道:“船家,此去对岸几时可到?”
船夫连声道:“不远,不远,只一炷香工夫即可。”
狄遥点点头,待船至近前,左足踏出,便要上船。但突然之间,狄遥听得一声呼哨,神情一动,改踏为踢,左足起处,身躯已如游鱼一般没入河水之中。
便在此时,箭矢如飞蝗般射在狄遥所站之处,只见泥土纷飞,芦花乱荡,一片凌乱之状。
那船夫眼见得狄遥没入河中,四周搜寻却不得见,心中焦虑,双桨急划,船在河中急转寻找狄遥的踪迹,但如何寻找也不得见。约一刻光景,只听得对面芦苇丛中传来一连片的惨叫声,这些惨叫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船夫神情更见焦急,双桨划动,向来声寻觅,船至中途惨叫渐止,船夫停船河心,握桨在手,屏住呼吸,静听周遭动静。
四野无声,仿佛适才的杀戮从未发生过一般,船夫身躯在船上一个旋转,双桨车轮般摆动。忽听背后水声四动,似有一物由远而近疾扑而至,船夫大吼一声,身躯飞跃丈余,凌空扭身,双桨寻声劈出,“叭”的一声,那物事已为双桨击中,船夫却觉有异,细看间击中的却是一具尸体。船夫欲收势已不及,一个灰影水鸟般自河岸掠来,那身形闪电般快捷,一闪便至,与船夫交错而过,寒光闪动于斜阳静水间,跃于半空中的船夫陡觉身躯一轻。
是一种腾云驾雾般的轻。
那一瞬间,船夫的神经感官还未完全消失,他的双眼下意识张望,他发觉自己齐颈以下的躯干已与脑部分离,片片飞血飘荡在空中,带着船夫眼角的余光消失在漫天暮色里。
狄遥背对血雨静立舟头,身上的衫衣尽湿,滴水由头至脚一路流下,他弯刀平持,心头莫名悲戚,对他而言,杀与被杀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情。
船到彼岸,狄遥跃下舟头。他在岸上再次回望这叶破旧的孤舟,几只寒鸦正从芦苇荡里飞出旁若无人地落在舷上,寒鸦叫声中,野渡之上一片凄凉。狄遥知道,这叶孤舟再也不会有渡客光顾了。
衙门里的捕快赶到野渡时已是五日之后,扑面而来的腐尸气息使衙役们寸步难行,在捕头的驱赶下,他们草草搜寻出十具尸体。其中九具为黑色劲装打扮,这些尸身手持箭弩,引而不发。另一具是个身首异处的络腮汉子,划船木桨仍握手中,和尸身一起漂浮于河面上。
由于作案现场无任何证人证词,事后也无任何线索可寻,这桩无头公案一直挂而未决,成为官府悬案。
4.迅雷与闪电
第一声焦雷在天上炸响的时候,一道闪电正打在张发蒙面的眼上,张发打了个冷战,他的手因为握剑过猛变得苍白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他的同伴掩在这片密匝匝的树林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了,不仔细看,实在无法知晓他们的存在。
这是张发参与的第二次狙杀行动。他受命于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虽然经历了数年几近残酷的刺杀训练,自己仍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次狙杀的对象是谁,但他知道这个被狙杀者并不简单,因为江湖上能让组织中十六名杀手精英一起出动的情况并不多见,而且这个组织的头目已经亲临。
天气热,有焦雷在夜空中炸开,但还没有下雨,热力剧烈吞吐。他已在树上隐藏了个把时辰,但他卻觉得像是经历了数个世代,他用手摸了把蒙布里的脸,汗水就这样在闷热的夜里变得清晰而欢畅起来。
第二道霹雳闪动在天空,雨下了起来,雨粒细细的、沙沙的,张发的心中一阵轻快,燥热一瞬间仿佛变得遥远起来。
而此时,打伞着灰衣的狄遥也出现在了第二道霹雳的雨中。
他的脚步沉稳缓慢,每一个脚步在林地里都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坑,这些并不分明的坑会马上被雨水冲积。他脚下的那双布鞋已被雨水浸透,雨中每迈一步,便有些许积水从鞋里泅出,说不出的难受。
这样的步伐中,狄遥进入了张发的视野。
仔细看,张发透过一闪即逝的电光会发现伞面的墨迹,那是一幅白描的江南山水,淡淡几笔山水神韵在闪电的间隙里显露出来。张发在那一瞬间的睨视中,有了一丝不经意的感动,他是江南人。
江南山水如诗如画,江南的感觉如沐春风。
如果再仔细看,这些黑巾蒙面的杀手会发现狄遥的右手紧紧握着一个刀柄,那是一柄弯刀。弯刀如月,它斜插在狄遥腰际,在拖泥带水的步履中沉默地散发着固有的杀气。
第二道闪电陡起,杀手接到了行动的信号。
启首的四道剑光在闪电中匹练般疾刺而下,凌空的剑光闪动如虹,势道凶凌中飞刺狄遥。
依旧前行,狄遥没有停止脚步,但手中的油纸伞却已旋动,那幅江南山水画在这旋动中变得遥远迷离起来。
这种旋动给四个剑手造成了恍若梦境的幻觉,这种幻觉中剑仍毫无迟滞地刺入了伞中,四柄剑幻起的四道让人烁目的剑光在一瞬间没入了江南纸伞。
剑身没入,剑手的躯体直压下来,这应该是绝无生还的四刺,伞中的躯体应该有四个致命的窟窿,但这四名剑手在直压下去的时候却没有感觉到剑的刺入,他们有一种空的感觉。
空空如也,空无一物。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柄画着江南山水的油纸伞突然裂开了一个圆圆的圈,于是他们突然看见了“月亮”。
瞬间的月亮。凌厉的月亮,那是一种白而亮的弯弯月亮。
月亮怎会是凌厉的?下雨的夜晚怎会有弯弯的月亮?
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在这四名剑手的脑海中成为过去了,死神在“月亮”闪起的瞬间来到了他们面前。
伞中人的那束“月亮”,已如闪电般划过了他们的咽喉。
月光四折。
之后,一闪。
只一闪,月光闪电般没入伞中。
四名剑手并没有感觉到死神的突然降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凌厉的“月光”,他们蒙面的眼神惊惶,他们不相信这样的雨夜会有“月光”划过咽喉。
刀闪,人落,血微溅。
狄遥仍在雨中,站在四名尸体的中间,打着一柄被划断的残伞,伞上被划去的残圈轻轻落下,围在狄遥的脚踝前。
四周静极,唯有雨声四溅,残伞中的狄遥继续前行。
又是四柄剑。
这四柄剑不是出现在天上,而是树林里。四个不同的方位,四种不同的角度,四个凶猛的杀手。
长剑刺穿重重雨幕,像四条疾疾吞吐的*蛇。
但这四柄剑又落空了,倏忽之间,目标已失去踪影。旋即他们知道狄遥已到了何处,但他们知道得已太晚了。
狄遥的身影陡地一翻,闪电般跃出圈外,左手伞柄疾挥打在一名剑手的后脑,这名剑手的后脑动脉立即被击断,血自口中喷出。借一击之势,狄遥再次跃起,刀光翻动,切断了另一剑手的腕脉。瞬息间,神出*没般出现在余下两名剑手的面前。
去而复回的狄遥露出一张留有短须的脸庞,那是一张坚毅而瘦削的面容,刀锋般凌厉的眸子。如新月般的刀刃闪动在这两名剑手的咽喉之际,任何反应都显得多余,他们想叫但叫不出来,只余徒然张口,于是他们至死都是张口的表情成为某个神秘组织用以研究的对象。
前行,脚步沉稳,留下一个浅浅的水坑,浅坑被雨水冲积,瞬间没影。那柄象征死亡的弯刀被斜置于腰下,刀上的血被雨水轻轻冲洗,自刀尖流下。
第三声迅雷闪起之时,狄遥发现对面树下出现一个身影。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他一直站在那里没动一样。
那是个紫衣人,他打着一把油纸伞,伞掩住了面目,右手握着剑,薄而窄。他仿佛很随意地握在手中,右袖长长地掩住窄剑,伞下看不见的神情仿佛有些落寞。
雨不停下,不急,徐徐地,雨水击在剑刃上,“叮叮”轻响。
狄遥手把住刀柄,盯住剑,收缩着眉宇,一字一字地道:“青云剑士,叶青云?”
他微侧伞柄,露出一张清秀而又有些异样的脸,他的声音冰冷,如同他的剑锋,他道:“好眼力,我就是叶青云。”顿一顿,又道,“我的手下均为阁下一刀毙命,出刀快,出手稳,阁下是狄氏兄弟中的哪一位?”
狄遥颔首道:“不错,我是狄遥。”
叶青云轻轻一笑,他的两道细眉因笑有些弯弯的,异样更加浓重,收笑,挥剑直指狄遥:“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奉主上之命,特来取你性命。”
狄遥并不作答,目光盯紧狭剑:“青云剑名动天下,今日得见,实是有幸。”他话锋一转,“据传,近年来武林之中几次三番发生灭门血案,俱与青云剑有关,果有此事?”
叶青云左眉微挑,落寞的神情间有股说不出的邪恶上涌:“淮南蔡家、金刀王家、还有上官世家,这几家的当家人自恃资历,倚老卖老,主公欲收之,他们却不识相,该杀。”说到最后两字,恨意满怀,目光阴沉,英俊的脸庞上大显凶残之意。
狄遥沉默,提刀的右手愈加着力,他道:“你们的组织叫青龙会,你是青云坛主?”
叶青云左眉傲然上挑,仰首悠然道:“‘天青如水,飞龙在天。狄遥,主公杀你之意我并不知晓,但你知道的的确太多了。”
狄遥微笑道:“如此看来我这次必死无疑了?”
叶青云邪笑更盛,他的牙缝中迸出了两个字:“不错。”
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目光收缩,青云剑直指,在愈加密集的雨水中如磐石般不言不动,任雨水击剑,乒乓微响,冰寒蚀骨。一股尖锐的杀意自他的剑尖丝缕传出,腥雨中,荡出让人无法释怀的杀气。
五月初九,叶青云格杀淮南蔡家当家人*爷蔡智恒于大门之外,交手仅三合。
六月初七,击杀洛阳金刀王家大掌柜王敢当于十里铺,据王家仆从言说,王敢当金刀还未出手。
七月初十,狙击上官世家门主上官云飞于红林,上官云飞咽喉中剑,伤处仅盈寸。
*爷蔡智恒、金刀王敢当、上官云飞均属江湖中的名门显族,不仅有钱有势,在江湖上吃得开、玩得转,且其叔伯子侄不乏武功好手,三位当家人在江湖中更是业绩不凡,但却均在青云剑下走不过数招。
青龙会是天下最庞大、组织最严密的帮会,这个组织里有数不清的能人异士,他们隐藏在江湖的各个角落,伺机而动。在青龙会有一个最令江湖人胆寒的杀手组织,他们被人称作青龙杀手,叶青云是其中的一个坛主。
狄遥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个对手的武功虽未亲见,但绝对不容小觑,他握刀之手愈加着力,浑身劲力透在身际,方寸之间杀机四伏。
第四声惊雷蓦然而至。迎着雷鸣叶青云身形一动,长剑已闪电般刺出,狄遥脚步斜移,反手挥刀。剑疾如风,刀快似电。但剑啸刀风俱是轻微。“叮”一声轻响,刀剑首度交锋,身形疾错而过。叶青云疾奔七步,止住,眼望前方,似看骤降的暴雨。他的背有点读书人的驼,但他的剑却斜指七星,静默如磐石。
狄遥冲天飞越,落地之时溅起星星雨水,弯刀斜下而立,空余左手做握拳状,全身力度注于刀中。
暴雨如注,却掩不住此时浓厚的杀气。
在又一轮闪电中,他们同时转身,跃空而出,身形如轮般飞转,叶青云狭剑斜刺如雨中流星,狄遥弯刀横劈若夜间凌月。刀剑在暴风骤雨中发出一连串的金铁互击之声。急骤的雨雾掩不住漫天的刀光剑影,迅猛的奔雷压不住兵刃的碰撞,丝丝星火迸射而出,如雨中的烟花夜火。
至最后一击,声响突地一变,弯刀已为狭剑击为两截,前截断刃如风中残叶飘于雨幕之中。
长剑中宫直进,已刺入狄遥肩胛,倏忽间,半截断刃已自狄遥掌中急吐,夜雨中画出一道耀眼的半弧,如闪电、如流星,在叶青云的咽喉处疾削而过,那是电光石火般的一霎,一霎之后一切已静止。
人落地,刃入体。
狄遥站立不动,左手紧握刺入肩胛的青云剑,鲜血泅出,染红灰袍,他不倒,立着,如神,任雨水如注。
叶青云也站着,先立后退,手握咽喉,背靠树,大口大口喘气,神情急切得像一只受创的野兽,他手指狄遥,目光在雨中带着绝望和不信的神情,背靠着树缓缓滑了下去。
叶青云用尽了体内最后一分力气,死无可奈何地悄然而至。
雨越下越大,夜越来越黑,雨雾在深夜里织成网,林色深不可测。
狄遥左手抓剑柄,用力拔出,血“扑”地从创口喷出。狄遥手抚伤处,一步步向林子深处行去,血从指缝间轻轻流淌,混入雨水。
夜空再次迸起一道闪电。狄遥稳住呼吸,前后共有八名剑手悄然掩杀过来。这就是青龙会的作风,青龙会从不允许任何一次行动失手,叶青云只不过是一个杀手头目而已,只要能达到目的,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狄遥迅速冷静下来,脑中略析形势,确定了方位。青云剑斜指,向前疾奔,近前方四人时,一剑已至,狄遥挥剑,敌刃断,青云剑入体。狄遥剑光一闪回手反削,正中另一人的咽喉。第三名劍手的长剑斜削,狄遥侧身避让,剑疾刺,自前胸透入,那敌人甚是强悍,双手抓住入体的剑身,狄遥用力竟拔不出来,这名剑手右手剑趁势疾挥而下,情急中狄遥伸右手隔其右臂。狄遥进,敌方退,背后是树,剑自前胸透体入树。
一剑斜削。这是第四剑,张发的剑,他削向了狄遥的后脑,狄遥辨来势,低头,放手,剑疾过后脑,削断狄遥的束发,剑势上走,斩断靠树同伴握剑的手,手连剑飞出数丈开外,落入一片水洼。狄遥突地转身,*也似披散开的头发在又一个闪电中显得说不出的悚然可怖,张发为这一情景惊住,狄遥左足前踢正中张发脑部,张发立即栽倒。
倒地前,张发后背冲出的又两名剑手已向狄遥发出了另一轮进攻,但张发却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脑痛疼欲裂,昏厥感遍袭全身。
雨如注。张发醒来时遍地死尸,残肢断臂四散,鲜血与雨水汇合一处,急急流淌。张发站起身呆呆看着这一幕,行走间一个趔趄被死尸绊倒,身形直扑入水洼中,抬头时手中抓住了一物,是一只手,一只紧握着剑的断手。手因失血和雨水的浸泡变得白胖起来,此时一道惊雷兀然响起,张发的神情瞬间因了这一响发生异变,他大叫一声,抛出断手,捧住自己的头,疯一般向林外疾奔而去。
许多年后,青龙会的眼线密报,张发居住在某个僻远村落,平日与常人无异,每逢雷雨夜便会奔进林地,大声号叫,其状可怖,声闻里许。
5.乡关夜雨十年灯
那片繁华的小镇是坊城。原先是荒凉沙漠的边缘,杂草丛生于十数里外,狐兔和狼狈在这里跳跃闪没。数十年前的某个夏天,一个江南的生意人偶然发现了这片土地,他带着八月的热汗在草丛的尽头四处查探之后,开始在这片荒野上大兴土木。客栈与酒楼、妓院和*场支撑起了小镇的繁华与自信。往来商贾在这里开始了日行夜息,无数离难者开始了生息繁衍,开始了新的永远都避不开的恩怨情仇。
狄遥出现在坊城是在一个寒冬的日暮时分,经历了数度追杀之后,他身负伤痛沿着一条绵延的河流逃到这里。
他满身是伤,心神倦疲地走在坊城的青石板路上,坊城的居民显得宁静随和,他们忙着各自的生计,狄遥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丝毫注意。其时寒冬的夕阳缓缓西下,河水带着金*的波光静静地从坊城边流过,汇入了远方不知名的更大的河流,狄遥的心中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脉脉温情。
长期的追杀与逃亡,使狄遥身心俱倦,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远比身上的伤痛更刺骨,他需要好好休息,美美地睡上一觉。当他第一眼看见坊城的时候,就无来由地喜欢上了这里,这里让他想起了江南的故乡,在那遥远的故乡有着静静地小桥流水、古老的青石板和仿佛恒久不变的生活。
经过一番探寻,他没有发现青龙会的踪迹,他想即便青龙会耳目遍天下,只怕也不会在短期内追杀到这里。于是,他决定隐居下来,抚慰身心俱倦的伤痛。
狄遥在坊城数里外西北隅购置了一处四套间的宅院,宅院旧主是坊城的小本生意人,急着变现回中原,价格甚为便宜。那片庭院不大,但好在干净整洁,房屋周围没什么人家。原本不喜张扬的狄遥不知从何处请了些面生的工匠对庭院屋居进行了大规模修缮,历时数月方始完工,狄遥又添置了些日常用具便住了下来。狄遥有了家的感觉,他静下心来,开始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江湖风云变幻,世事轮回无常。狄遥对世事早无兴趣,他买了几十盆耐寒的花草,养花修性。他在镇子的吴铁匠那里重新炼造了一把弯刀,那段时光,狄氏的弯刀技法在无所欲求中日益精进。
闲暇的日子,狄遥会想起故乡,想起家人,他们仿如梦境般存留在潮湿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记忆中,江南的街巷是由一块块青石板铺就的,那些青石板因着岁月的打磨光滑洁亮。清晨街头,小巷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江南特有的潮湿雨气在空中飘荡,一些久远封存的记忆像夜晚的春雨悄然袭入梦境。雨后的街道清新湿润,潮气濡湿了行人匆匆裙角,早点摊子有一搭没一搭吆喝着,睡意惺忪的妇人捏着鼻子,提着马桶,在河边刷洗,雾气萦绕在临河的屋间。
母亲在这样的清晨通常会坐在自家门前,用一把古老的檀木梳子,梳理着头发。
母亲的发丝花白,在临河雾气的飘荡中不甚分明,岁月已在母亲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但母亲没有丝毫的抱怨,她梳头的动作平稳有力,神情安静宁和。
大哥此时正背着包袱匆匆去赶早船,开始忙碌一家的生计。物斯于人,对狄遥而言,江南的风物景致和亲人的音容笑貌只能在梦境里去回忆和追寻了。
小汪来到坊城是一个暑气熏蒸的时节。
骄阳灼烤着大地,一切物态丧失了应有的生机和活力,小汪在火一般的骄阳下进入了坊城这个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地方。他走在坊城的街道上,步履匆忙,此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和快意恩仇都将紧紧与这个荒凉的边陲小镇联系在一起,令他在今后的岁月里辗转反侧,欲罢不能。他站在坊城的街道间,汗水流淌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疲倦的目光在一家家酒楼和客栈间徘徊。
他寻了一家酒肆,喝着最低劣的烧刀子消磨掉下午炎热而漫长的时光,长期的逃亡使他对酒已不再拒绝,反而成了他麻醉自己神经的最好工具。在夕阳开始西下的时候,小汪离开酒肆,带着些微的醉意寻找歇宿之地。
后来,小汪站在了栖凤楼前。栖凤楼,坊城最高档的妓院,最昂贵的销金窟。小汪当时并不知道栖凤楼是家妓院,他听到里面传来女子放肆的笑语,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向里张望,但什么都看不见,他有些怅然若失起来。这种情绪笼罩之下,突然有种奇怪的景象在眼前呈现出来,一朵朵绢花旋转着自天而降,散落在小汪的身上、脚上和地上,这些花儿伞状飘落,淡淡的花香四处溢开。是菊花,金*的叶片蝴蝶般四散飘逸,炎炎夏日里有了一种久违的清凉。
小汪抬头仰望,他看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人。那一刹那的仰望对小汪而言,仿佛经过了无数代,仿佛是前世今生,一切的生老病死和痛苦欢愉都无来由地交织在一起,时空在这一瞬间仿佛已停顿。
人淡如菊,小汪想真的是人淡如菊。那个被小汪称作人淡如菊的女人此刻正倦懶地倚栏而望,其时斜阳荒山,寂寞鸟语,都因了她这一望,有了一种凄绝艳美的气氛。她的目光仿佛痴了,手中菊花零星飘落,栖凤楼里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只余一天一地的寂寞与无法言叙的万种风情。
后来她从冥想中醒来,低头,发现一个背着行囊、络腮满脸、风尘仆仆的汉子呆呆地向她凝望,那些菊花四散飘零,有的在他脚上,有的在他肩上,有的甚至落在了他的额头,但这些他都不顾了,只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亘古依旧。她被小汪神不守舍的痴相吸引了,不由得嫣然一笑,那未施脂粉的脸上似羞怯,似回应,似无尽的欲拒还迎。
小汪的心里应了这一笑,突然有了一种拉弓上弦的感觉,就连呼吸也窒住那一瞬间,他突然做了这辈子既后悔却又死而无憾的决定,他决定留在坊城,他要结束那种亡命天涯的离难岁月,开始另一种属于自己的,但却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囚徒之旅。
那个改变了小汪一生命运的女人,叫小菊,小汪说她人淡如菊。
她是栖凤楼的头牌娼妓。
清晨,集市,马车。
一辆失控的马车在一个凛冽的清晨冲入喧闹的集市。
集市人多物杂,驾辕的车夫早已不知去向,帷帘晃动中传来妇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啼哭。
惊马狂奔似箭,狄遥在集市中仰望时,那马车已撞倒了五个路人,踢翻八处货摊,在众人的惊叫中,从狄遥身畔风一般掠过。
狄遥转首,马车前驶,前方十余丈处是春寒料峭的雁归河。
初春的河床冰冻已解,河水冷且急。
狄遥侧步急追,马车仅距河十丈。
狄遥冲天弹起,一拔丈二,右手弯刀自袖中陡翻,挥手间激射而出,寒光乍闪已劈断右侧车辕。
右辕断,怒马带左辕奔驶依旧。
马车距河岸五丈。
狄遥双足着地,立即运劲急提,施展八步赶蝉,转落燕子三抄水,半空疾换云梯纵,身形再度掠起。
马车奔驶如故,狄遥身在半空距车辕仍远,空自焦急间,急见人群中有白光作飞轮般闪动。
那光荡得炫目,只一闪正断左辕。
马前扑进河,车惯性前驶。
狄遥双足空中借力互摆,交替踢出,鹰隼般落于辕前,双臂一振架住断辕。
此际距河仅丈余。
瞬息间,怒马在众人惊呼声中直冲入河。
车驾因惯性直撞狄遥后背,狄遥斗一声喝,吐气开声,运劲于背,硬接这一撞,双足向前急奔五步,立使千斤坠,强压车驾奔势,势止,右足已踏在河沿边,凛冽的河水即时淹没,深盈尺许。
集市惶然至无声,而后齐呼。
狄遥在呼声中放稳驾辕,他没有掀帘探视,马车中的女人与孩童应已无恙。
集市的人们纷纷奔向马车,人们脸上有笑容,有兴奋,有不明所以的惶惑。
狄遥心静如水逆人潮而缓行,来到一处摊案前。
摊主是个留有微髭的年轻人,严格来说,是一个不再年轻的青年。
这人很奇怪,旁人都在看热闹他却无动于衷。
他穿着件油腻的棉袄,袖已挽起,背负双手,有股峙如山岳般的气度与气势。
案几前堆着肉和骨头,肉切得精细,骨头不余一丝肉。
狄遥缓步来到他面前,看着他。
他也看着狄遥,笑着,那笑中竟有种和狄遥极其相似的沧桑。
狄遥把一柄杀猪刀置于几案上,他放得很轻,轻得像刀从未离开过砧板一般,那刀在初春的阳光下泛起炫目幻彩。
狄遥笑了笑,赞道:“好刀。”
年轻人说:“是好刀。”
狄遥接着道:“好刀法。”
年轻人说:“是好刀法。”
“贵姓?”狄遥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的柔和淡定。
年轻人仰头想了想,那一抬头的神情有种无法言说的天真:“我姓汪,他们都叫我小汪。”
小汪拿起刀,曲指一弹,刀发龙吟,他贴着刀背听了听,再次露出沧桑而天真的笑容,那种无声地笑直越千古,却离狄遥很近很近,仿佛咫尺般的近。狄遥被这种笑感染了,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沧桑面对另一种沧桑。
坊城边的那条河日夜不息地向前奔流,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河里水源充足,即便是枯水季节河床里也有潺潺水源涌动。
某年,一个失意文人被朝廷流放到此,面对河流,触景情伤,写下“雁归”二字,用以寄托梦想回归故里的渴望之情。至此,这条河流便有了雁归河的称谓。某个附会风雅的商贾,把“雁归”二字撰刻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之上,虽历尽风霜岁月却字迹宛然,气势万千,凸现苍迥。石面题款处已被时光蚀磨殆尽,文人来历殊不可考。
沿河岸里许有一集市。清晨,往来于西夏和中原之间的商贩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摆摊设点,守候着一天的生意。那些踏着晨光睡眼惺忪的妇人提着菜篮和商贩们讨价还价,准备一天的食用。几个早起的孩童在集市边嬉戏玩耍,无憂无虑中开始了一天的时光。
狄遥与小汪这两个离难者就相识在这片集市中。
6.天外天
毕千锋轻轻踏进慕容宗族的墓地。
那是一片微微凸起的平丘,绵延十余里,这片墓地得当朝太祖皇帝御封宗墓已有百余年。其时已近*昏,残阳如血,漫山野花在夕阳中镀上了一层金*的彩艳,好一片亡者栖息之所!
墓地的左侧一座座旧坟的纵深处,耸立一处新坟,坟旁灵幡遍布,奠品丰盛,簇拥在坟前象征逝者往日的威荣。毕千锋在坟前止住脚步,看着墓碑,那是慕容世家前宗主慕容远秋的墓穴。
月前,这个号称武林七大世家之首的一代宗主,在与毕千锋的决斗中失去了性命。适时决斗公平,一剑封喉,即没有多余的挣扎拼斗,也没有所谓的恩怨羁绊。
毕千锋是江湖中的顶尖杀手,杀慕容远秋代价不菲。
慕容远秋的死对慕容世家并没有太大的震动,毕竟已是七十岁高龄的老人了,人到七十古来稀,这句话慕容世家的人还是能够理解的,但人毕竟是毕千锋所杀,因此在慕容远秋入殡的第八天,慕容世家的少宗主慕容楚南对江湖宣布正式出任慕容世家的新宗主,与此同时,也启动了为老宗主复仇的计划。
这项计划的关键内容是:杀毕千锋者酬金十万两。
毕千锋历有不成文之规矩,凡所杀之人,月余内必往祭奠。
今已月余,乃毕千锋祭奠之期。
在慕容远秋坟前三拜之后,毕千锋略事吊奠沿小径向宗墓外行去。
日已落尽,余晖薄稀,渐有月上中天之势。尔顷,有风起,草木皆动。毕千锋握剑愈紧,目光扫视,远处景致婆娑。双目略视周遭,足下已飞奔而出,借疾奔之势凌空跃起,夜行蝙蝠般扑将而下,其下是河,河水粼粼,河滩蒿草遍布高处可及数尺,毕千锋提纵快捷,身形灰烟般没入丛中。
四个人,他们从四个不同的方位冲向河滩浩荡的草丛。
他们是四个凶徒,四个刚从天牢里放出的凶煞。他们在大牢中蛰伏已久,未嗅世俗血腥已有十余年。
他们获悉毕千锋必至墓地,早已设伏多时。
最先进入蒿草中的凶徒豹子般迅捷地奔跑,手中挥舞一对板斧,双斧交错在胸前,斧刃在月光下泛起片片光寒,他在一人高的草丛中寻觅,口中呼吸浊重,身子在光亮中微微颤抖,双眼凶光慑人。
久觅不见之后,他丧失了耐性。双斧在急切中挥向了过人高的蒿草,挥舞中,大片大片的草丛为利刃切断。
忽然间,他止住挥切,斧势凝在空中,屏住呼吸,他嗅到了草丛某处的响动。
猝然一个转身,发现了十丈开外的一处寒光。
他的脸上露出野兽发现猎物般的狞笑。
他立即冲了过去,飞身掠起,双斧交错凌空直劈寒光闪动处。
那是势若千钧的一劈。这一劈贯注了一种“五马分尸”的阴劲。
若被一斧劈中,只要有一点伤口,势必成为溃伤,伤处呈破散状,而后波及全身,爆散而开,故名“五马分尸”。这个凶徒就是世上唯一懂得“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功的人。
得意的狞笑,迅捷的斧劈,五马分尸的阴劲。
他仿佛已感觉到斧劈入身体劈断骨头的响声和快感了,那是一种饥饿之人看到满桌山珍海味的快感。
他听到了“叮”的一声响,那不是砍在肉身上的响声,却仿佛是兵刃撞击声。
然后他看见一柄剑在夜空中飞翔。
那柄剑在飞翔中激烈地颤动,泛着点点寒星,这寒星就象泛在他心上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颤动着他。
他抬头,仿佛发现那柄飞动的剑身上有人影一闪,与此同时一种类似锯齿状物体疾划过咽喉。
他侧头,见一青衣人仿佛行吟诗人般在丈余外负手望月,其月中天,映照出青衣人略带忧郁的苍白面颊。青衣人背负的手中拈一叶青草片,草片狭长的齿口正有点滴血珠顺沿而下,这些血珠滴落在寒光闪动的斧刃上,轻慢地滑落。
他呆呆看着青衣人,心头无比沮丧,一丝痛楚从咽喉传出,他狂吼一声,血珠自咽喉四散,在圆月的映照中雾般喷薄开去。
第二名凶徒用的是一只链子流星锤。
那锤在他的头顶呼啸盘旋,风声激荡,蒿草四散,风声鹤唳,摄人心魄。
突然间,三丈外有物跃动,流星锤闪电击出,击空,锤在地上砸出坑状,坑中泥土四处溅开。一击不中,欲退,已不及,一只利刃已深入他的胸膛。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他看不清来人,因为他的瞳孔正在逐渐扩散。
他低下头,模糊看见红褐色的血液从破口处沿雪亮的剑锋溢出,它仿佛带着声音,汩汩地流动着,滴落在月夜下的蒿草上,泛着点点光色。
他重重叹息了一声,死神在无声无息中将他一带而过。
毕千锋是主动出现第三个凶徒面前的。
这是一个身形巨大,耳戴环器,手大脚宽的巨人。他看着毕千锋,一面狂笑,一面提着朴刀,他的笑怪诞可怖,刀锋在月光下流动着异样光彩。
两人相距八丈。
凶徒在狂笑声中开始疾奔,身形在疾奔中冲天而起,一拔丈二,朴刀在空中直劈而下,刀势凌厉,沛公莫御。
毕千锋长剑斜指,不言不动。
至刀势及身,身形暴退,闪电般向右侧逸出三尺,在间不容发中让过背后致命一击,他的剑反手自腋下穿出,血飞溅,在陡发的惨号声中,背后偷袭者的血溅漫毕千锋的背衫。
毕千锋右手一格抓住偷袭者侧面袭空之剑,双足疾进,将剑直送入巨人胸腹。巨人没有闪避的机会,刀势已在攻击中用老,他本是辅助偷袭者进攻的,但前扑的身形此时便如主动投怀送抱一般与剑锋融为一体了。
巨人瞪着铜铃般的目光看着毕千锋,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得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了。他的笑未歇,但已嘶哑,剑压住了肺叶,血自口中喷射而出,在月光下溅红了毕千锋苍白的脸。他用巨大的手掌去抓毕千锋的咽喉,毕千锋冷笑,聽任为之,巨人已是强弩之末,手已无力于挣扎,力尽,带着脸上凄恻而怪异的笑容走向生命的尽头。
月弯如眉,微风起,蒿草因微风而轻动。
毕千锋抱剑于胸,立于蒿草涌动的一片空地前,闭合双眼,平静等待。
那柄剑静立怀中,如主人般安宁平和。此剑名曰“无恙”,乃甘苦楚所铸。甘苦楚,当世铸剑大师,一生铸剑十柄,每柄剑铸法各异,“无恙”是甘大师最后一柄铸剑,剑成之日亦即身死之时。江湖传言,下手之人亦即持剑者。
还有一个天牢里的凶犯没有出现,但毕天千锋已感觉到这个凶犯的存在了,那是个特立独行的狂人,他自负而孤傲。
那片空旷处,长着一棵桂花树,树上的花开得正盛,月下桂花香,飘溢的花香沁人心脾,掩盖住适才的杀戮与血腥。
蓦地,毕千锋睁开双目,也许是眼皮开合的瞬间,那棵桂花树下已立了一个人。
那人仿佛早已站在这里,一身白衣如雪。
桂花香气拢着他的身子,柔髯垂于唇齿间,孤傲而神秘,他的双目似闭未闭,一副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他浑然不觉地处在这情境中,就像穿越了无尽时空才来到这里。
后来,白衣人轻轻打了个呵欠,这样的时节,那满树的桂花竟因这微小的呵欠而朵朵飘落,数朵白色的桂花落在他的肩上,白衣人伸出左手轻轻将之拂落,动作缓慢而优雅。他在桂花飘落中微笑起来,如眉的弯月衬着桂花飘落下的白衣,说不出的脱俗出尘。
毕千锋看着白衣人。有微风在月下荡起,他的肌肤突然爆起无数寒粒,心里有股冰凉冷意升起。
白衣人无语而望,笑容奇特,神情雍容而恬静。
那笑仿佛岩石上的一点剑痕,它是活动的,有种摄人心魄的悸,仿佛静水中的微波,恰似原野悠悠荡漾的油菜花,有如夜空中久视不移的粒粒繁星。
毕千锋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种倦意上涌,这种倦意愈演愈烈,宛如裂壳欲出的雏蛇,但此际他的身体却充满了冰寒。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却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感到意识昏沉,奋力地摆动着头,他知道自己碰上了出道以来从未遇过的大敌,这个人已无需出手仅凭意识便能杀人于无形。
他不能再等下去,这样只会被敌人所牵引。
他立马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拔剑。
出鞘的无恙剑快得不可思议,剑光在月下艳出亮且丽的惊虹。
但这闪电般的一剑却没有攻向敌人,而是刺向自己。
自己的咽喉。
那闪电的一剑!
这是怎样的一种功法?
是什么人令毕千锋这个江湖上顶尖的杀手一招未动而挥剑自戮?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有怎样的奇诡经历?
他是人还是神?
无恙剑快如闪电般在主人的咽喉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血箭般喷出,月夜间恰如一记写意墨红。
但无恙却没有刺穿咽喉,只是从左侧掠过,这一掠的刺痛突然使无穷倦意消失殆尽,与生俱来的斗志重又回荡在胸臆间。
及颈而过的剑不止其意在脖间转了个弯,剑势如流云飞转,剑光迎月又是一闪,如月下寒芒,在两丈间距内直取月夜下、桂花间,微笑而立的白衣人。
利剑闪动如虹,微笑在月夜花香间。
微笑中,那白衣人曾经拂过落肩桂花的左手仿佛轻轻动了动,手指很轻,轻而柔,拂动轻得无着落,仿佛未动一般。
即时,地上突然有五朵花凭空荡起,乍弹间,急刺而至。
五朵花,一柄剑。
五朵凭空跃起的桂花,一柄名曰“无恙”的利剑。
花与剑相遇于瞬间。剑光因花而冲动,花因剑而乍亮,耀起千万点星寒。
花被绞入星寒中。
花碎如雨纷繁散落,星光乱舞若波鳞霎灭。
花碎,剑止。
毕千锋疾退五步。
五个结结实实的步子,每一步在泥土中都留下深痕,每一步都退得深重而无奈。
毕千锋静立月下,月如钩。
他额上的汗轻轻流淌,在脸部汇合,聚于下额,落入泥土。那样静的站立,仿佛听见了汗入泥土的声音。
毕千锋为这种功法所慑住。
他不知道这是在怎样一股力量下催动的五朵花,竟暴发出如此威力,而这种威力竟是白衣人在轻描淡写中完成的。
他望向白衣人,白衣人也望着他。
白衣人月下身影依然雍容雅致,从容自若。
毕千锋目前的处境只有退,对于过于强大的敌手只有退避方能以图再举。但他没有退,他不能退,他知道退后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死。
——只有死才能为后退付出代价。
他再次发动了攻击。
他轻叱一声,疾冲五步,身形闪电般弹出,身剑合一,矫若青龙,剑尖疾颤间,在月下幻化出千万寒芒。
又有三朵桂花自地上弹起,那攻势说不出的缓慢青涩,但这缓慢却仿佛贯注了一种魔力,它们全部没入千万寒星中。
寒星顿灭,攻势立消,花奇异般毫无阻碍地凝在了剑脊上。
剑寒,花香。
无恙剑锐利的剑锋竟削不散脆弱的花瓣。
毕千锋再为这三朵小小的花朵击退了五步。
毕千锋以退为进,剑锋一挺,似如水的月光中流出的一汩清泓。他以白衣人为轴心,十尺间距内,开始了全面的快攻、抢攻和急攻。
他已意识到敌人的可怕,他要以快打快,在快中取胜,闪电般刺出七十六剑。
毕千锋是江湖中的顶尖杀手,不但剑快如闪电,而且身法*魅无常,呈千变之状,人称“瞬息千变闪电剑”。这七十六剑或直刺、或横削、或立劈、或疾卷、或上撩、或下扎,如狂风骤雨,银河千泻。剑光迷神炫目,剑招异彩纷呈,剑势凌然莫御,尽展瞬息万变闪电剑的风采神韵!
武林七大剑派掌门人此时若是亲睹,只怕会尽数弃剑,终身不敢复用。
这七十六剑,他用了十五种不同身法,刺向七十六个不同的方位,但每一刺都只攻出一半,余下半招却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因为此时白衣人忽然动了。
他卷动袖袍,霎时间罡风四起,地上桂花纷纷骤旋,五尺方圆内如花之屏风般散布,形成花雨气阵。
毕千锋的每一剑都刺在花屏上,于是每一刺都只有半招,待七十六招刺尽第七十七剑欲起之际,突觉眼前一花。
白衣人诡异的身形一闪,左手拇指闪电般印到毕千锋额头。
毕千锋猝然受袭,临危不乱,仰首后翻,忽觉额头一痛,已为拇指摁中,身形滑落间,无恙剑疾刺地面,支起跌落的躯体。
他在尘土飞扬中抬首前望,却见一幅诡异画面。
弯月如水清亮亮照着那棵桂花树,原本光秃秃的树干突然现出满枝桂花,微风乍起,雪白的桂花簌簌作响,原先落于树下的残花已不余一星半瓣,仿佛适才满地花落只不过是一场凄婉绝艳的春梦,余不下半点痕迹。
毕千锋犹在梦中,他以手抚额,痛感尚存,看来白衣人闪电一击却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触,并无一击必杀之意。他为这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惊住,目光惶然四顾,其时,月凉如水,那白衣人早已失却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只余那满树桂花在风中轻摆,飘传清香阵阵。
毕千锋沮丧万分,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挫败,他提着无恙剑,一任剑布尘埃,在惊诧失意中步出河滩,月下身影照映出无限凄凉孤意。
一个更次将尽,那棵茂盛如初的桂花树突然干裂、失水、迅速枯萎了,满树桂花风烛般飘荡,失落在无边清月下的河滩里。
数日后,一个雨夜的破庙里,毕千锋接到组织密令,他将赶赴西北边陲一个叫坊城的地方,去完成一项绝密任务。
7.轿中人
一轿由南至西而来。
一顶蓝布小轿,两个劲装轿夫,轿子平凡,坐轿和抬轿的人一路无语。这是一顶普通的轿子,在万物肃杀的秋季里显得空旷而凄凉,他们一路南来,带着一股死亡的气息,终结着诸多无辜的性命。
暮秋,金陵城北。
金陵,繁华之都,王霸之气相聚,金陵人恃仗霸气,傲物凌人。
正午時分,阳光照耀下的暮秋有些微暖意。蓝布小轿过城北集市,与市集泼皮摊霸牛二相遇,两相均不避,牛二发作,言语间甚为不堪,二轿夫沉默不语,而后,轿中人卷帘与牛二相视,忽而一笑,笑容诡异,牛二怔且惑,神为之牵,乃避让。牛二离轿行十步,突仰天狂笑,笑未尽,一口血箭冲天而出,血未止,倒地猝亡。
初冬,函谷关。
函谷关,兵家险要,函谷关人豪气不让,说一不二。
掌灯时分的悦来客栈。店小二以客人已满为由拒绝这行人的歇宿。轿夫相求,小二不让,掌柜毫无接纳之意,言语不敬,相峙许久,轿中人不悦。
是夜,客栈掌柜和四个伙计及十六家房客在睡梦中暴毙,他们面带笑容,死状甜蜜,仿佛仍处睡梦中一般。
上述是否轿中人所为均为臆测,无真凭实据,其间真相只有天知晓。唯一可确定的是,这顶蓝布小轿的目的地是西北边陲小镇——坊城。
第二章晓雪
1.雪酒
十二月初十,雪。
坊城的冬季来得异常早。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清晨时分止住,这些雪白的尤物浩浩荡荡铺盖天地,仿佛赶赴一场豪华纯美的约会,恣意地在天地间不遗一丝余色。
这场雪降临的时节,小汪已在坊城生活了六年。六年前,他因一段与小菊匆忙一晤的绝景而留滞;五年前,他与狄遥相识,成就了他人生中最不可割舍的一段情谊。这六年他在感伤与羞怯交织中度过,在希望中期许奇迹的降临;这些年他与狄遥把酒言欢,相交莫逆,在痛苦与豪壮中回首往事,在酒醉梦醒间相忘于江湖。
小汪在雪色中的栖凤楼前止住脚步。六年间,栖凤楼成为了他每日必经之地,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驻足而望,他希望再次看见小菊,但也许是因为小菊职业关系抑或是别的缘故,他始终悭缘一面。六年,二千多个清晨和*昏,都在期待和失意中流逝。他又一次在雪色中仰望楼头,依然是意料之中的失望,他重重叹口气,苦笑着摇头,栖凤楼的大门紧闭,数盏纱灯带着昨夜的残红依然血亮,楼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口俯视众生。
小汪加快脚步,走过长街,来到城外,日照白雪间留下一行孤寂足迹。
坊城西北角五里外有一古亭,这孤亭无名无姓无来历,由于距狄遥的居所甚近,这里便成了二人舒怀畅饮的去处,那亭时日已久,亭柱陈旧,梁栋之上油漆斑驳,狄遥称之作追忆亭。
追忆亭与坊城之间有一处茂密的树林,林地深幽,里面长着浑圆的青松,它们整齐排列,在松枝搭构间不时有积雪滑落,他们落在小汪的脖窝里,惊滞着小汪的脚步。
小汪到时,狄遥已在亭中相候。那酒已温到火候,酒香溢出。亭间的几案上摆着几碟小菜,色淡清雅。一只红泥小炉上热着罐汤,不知是什么汤,香气流淌,温暖着寒雪的清晨。
狄遥负手亭前,他穿着件灰布棉袍,微笑着望向小汪。他身侧立一少年,便是五年前为狄遥所救的孩童,他叫林秀,跟随狄遥已五年光景。
二人坐亭间,林秀侍一旁,间或倒着酒。
他们都是江湖人,在这个雪止天寒的日子谈论的都是些江湖话题。狄遥说着江南的诸般武林掌故,小汪谈的都是江湖流浪的如许艰辛。他们的话题到了深处却欲言又止,仿佛有着许多不能触及的伤口,蕴藏着不可言说的苦衷。
腊月初十那天的酒,一直从上午隅时吃到日落西斜时分,此时初雪又飘飘扬扬下了起来,小汪在微醉中起身告辞,狄遥不留,他已有七八分酒意,由林秀扶着回到屋院中。
2.遇敌
走出亭子的小汪看了看那雪,雪不大,此前一路迤逦的脚印早被掩住。他就着微微醉意向林子走去,林里出奇幽静,仿佛听得见雪落的声音,他的脚步踏在雪地中,吱呀着一路向松林深处行去。
林地最深处沿势下行是一片空地,雪已在那里积得厚了,他信步而走,感受着无边的寂静。一块散雪突从密集的桠枝上落下来,打在脖窝里,他一个机灵,身子猛一缩,雪水滑进去冰湿了脊背。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长期的逃亡训练出一种野兽般的第六感。
他猛一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只余皑皑白雪。
四处警视探望,茫茫雪地危机四伏。
他继续前行。林静无声,也听不见人声、人气,但却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可怕的敌人!
他的手在前行中抓紧了刀柄,那柄杀猪刀背厚刃薄,已在夹袄中温得热了。
他忽然止步,陡止。
刀自肋下穿出。
——他觉得敌人已到了背后,很近很近。
刀出空,但收不回来,刀被夹住。
小汪没有停留,双足后蹬,脊背倒撞,这一撞匪夷所思,力道沉猛快捷。
撞个空。
同时,刀一轻。
刀支于雪地,腾空翻起,光芒闪动间,已变八方藏刀式。
无人。
雪地上没有足印,敌踪渺渺,浑然若无。
小汪刀势不变。
有些許汗自额头流下手上溢出,缓缓地、轻轻地滴落。
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那是恐惧的感觉!
无数次地追杀与逃亡,他没有这种感觉。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没有这种感觉。但现在他已有这种感觉。他的酒已醒,惊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四野说不出的诡静,雪因这种静而窒息,压迫出天地间的桎梏。
雪仍白,夕阳西沉,余残红一抹。
惧意中的小汪突然听到一种奇异声响。一种雪与雪相互磨撕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是轻微的,而后愈演愈烈,越来越强,这种声音暴发到令人无法忍受的时候,忽然打住,陡止。小汪的脚步开始用力,在雪地中微陷,臂膀似直实弯,刀刃在残阳下泛起胭脂般的酡艳。
忽而,一物疾撞而至。
一只雪球自无人松林处在残阳余晖中飞奔而出,直撞小汪。
小汪双足急错,身形倒转,漾起的雪粒中险险避过一击。
那雪球便如活了一般,凌空翻转,复又回击。
小汪大翻身,双足急蹬,已蹿上一棵松树。
雪球余势不尽,如影随形,跟蹑而上,仿佛凭空被一只手所牵引。小汪手足并用,一连急攀十余棵松树,雪已纷落间,那雪球转击不停,势道凌厉,不休不止。
危急中,小汪连翻两个空心跟头,双足已落于雪球之上,身形随球体一起旋转。那球转速忽然加快,数圈之后,小汪顿觉头重脚轻,气血翻涌,双足急蹬,已离球复跃于树干。
小汪随雪球余势在树干上折了个圈,大喝一声“中”,手中杀猪刀应声离柄激射而出。
这一刀成竹在胸,气势千钧。
“啪”一声,雪球已为离柄之刀劈为两截。
“夺”一响,刀势长驱直入钉穿一棵松树。
刀身钉在树中,一只狭细的锁链崩在刀身与柄之间。
没有想象中的血光乍现,只有止。
声止,势止,人止。
——止于天地之积雪,止于万物之寂然。
“嘶”一声,刀回柄。
小汪刀在握,人倚树,目视前,心乃惧。
惧未平,疾风卜起,一股刚猛至极的内劲劈空而来。
小汪身躯下掠,身若游鱼,及雪地回身后翻,跃起时却已不及。
另一股凌厉劲风已劈面击至。
小汪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避无可避。
却陡听一声大喝“开”,一条灰影闪电般急窜而至。
身至刀闪,刀光乍起于劲风扑面处,漾起的光华顿将劲风削成无数碎片,崩出厉*撕切般的尖啸。
刀切劲碎,灰影腾空倒翻已停于小汪身侧。
小汪又惊又喜:“狄大哥。”
狄遥欲回应却掩不住一口鲜血急喷而出。
狄遥反手持住小汪,喝声:“走。”双足一弹,二人身形倒窜而去。与此同时,狄遥左手后扬,一物打出。
突闻一声道:“走不了。”
一白影急掠而出,便欲出手,却见一物击至,那物本为一线,却半途展开。其势如丝网铺陈,似千针万线相连,转瞬间,漫天针线布于天际,直罩而下。
白衣人冷然道:“天衣无缝针!”
左袖一招一卷,漫天针丝尽皆卷入袍袖,迎树一挥,针线出袖疾钉树干,但见金针闪动,丝线纷飞,“啪”地一响,树干已为金针断为两截。
白衣人举目而望,瞬息间已失却二人踪影。
他并不急于追寻,只双袖后负,带着冷笑,转首缓缓步出松林。
3.聚变
夕阳坠,暮沉雪重。
白衣人出林,有人迎至,为首着青衣,已候多时。
青衣人至前,看清白衣人面目,一惊,退一步。
白衣人笑而不语,并无敌意,其右手食指立于胸,中指、无名指、尾指伸出作弯曲状。青衣人遂竖无名指于前,食指与拇指相扣,无名指与尾指微曲。
青衣人单膝跪地,双手拱礼道:“属下毕千锋参见总执事。”
白衣人冷然道:“你就是毕千锋?当日慕容宗墓一役,你以一人之力连毙天牢四大凶徒,执剑与我掌力互攻,实是不易。”
毕千锋道:“属下愚钝,不知当日是总执事亲临,冒犯之处请总执事见谅。”
白衣人袍袖无风自动,道:“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毕千锋应声而起,居下首随白衣人身侧而行。
少顷,又有六人趋近。为首之人三髯轻垂,是一着蓝布长袍的中年人,他身侧抬一蓝布小轿。
中年人迎上前,拱手见礼道:“属下十二月初七分舵舵主史进参见总执事。”
白衣人冷哼一声道:“史舵主,你前去探视,是何情形?”
史进道:“属下近前打探,却见那院落周围气蕴流动,观其势貌,似是布有奇阵……”史进看了白衣人一眼,欲言又止,似是心有所惧。
白衣人神色不动:“如何?”
史进道:“属下觉得那三进院落暗藏玄机,与周遭孤亭相照,松林相依,呈阳阳五行、奇门幻遁之变化,观其形势,便是这灰天白雪也似融入阵势中一般。”
白衣人不以为然道:“什么奇门遁术、阴阳五行,不过是些障眼法,唬人的玩意,恁的胆小了。”他突睨了史进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又如何得知?”
史进一惊,似是心底满是惧意,头压得更是低了,一时不敢作答。
白衣人脸色一沉:“说。”
“是。”史进再作礼,“属下曾进入院外十丈内,一探究竟,却觉其中万象丛生,头晕目眩,走得十余步,却仍是十丈之遥,属下一觉不对立即退出,特来报知总执事。”
白衣人再“哼”一声,脸现怒容道:“我命你只可远观不可近扰,你擅自行动,打草惊蛇,岂不误我大事?”
史进颤声道:“属下不敢。”双膝一软,竟跪于雪地之中。
白衣人怒容更盛,但旋即止住,左手袍袖荡了三荡,便似挥了三挥,慢條斯理道:“起来吧。”
这如波样动荡的三挥显得轻描淡写水波不兴,在众人眼中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抖动,但在毕千锋眼中却成了三记杀招,在史进的眉目间更如见到魔*一般。
众人不变——神色不变。
毕千锋手变——握剑柄的手变了变,呈白。
史进却色变——整个脸变成了紫金色。
史进双膝跪地随三挥之势向后反跳了三跳,雪地上留下三排六个雪坑,随即站起,那站势不似自起,反倒如同被无形之线凭空牵起。
他的头垂得更低,无声,脸煞白,白于这遍地旷雪。
白衣人冷冷看了他一眼,缓缓行于蓝布小轿之旁,入轿前,他吐出两个字。
“去吧。”他说,冰如深潭。
“是。”史进答,冷若寒蝉,急率部属入林。
入得林,史进急吐一口气,左手抚胸,连吐三口血。
一口紫金。
一口墨赤。
一口鲜红。
三口吐尽,左手运指如风疾点前胸五处大穴,方始吁一口气。
左右大惊,欲问。
史进右手一挥止住众人言语。
他沉吟半晌方道:“我早言明,在十二月初七分舵办事之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今日之果,你等如何?”
众人皆不语。
一人问道:“这总执事何等人,如此厉害,从未见过?”
史进叹道:“此人刚出天牢,左右不过是顾烟寒一系的人,主上逆听贼*谗言,我等只怕难逃此劫。”
众人纷惶道:“那当如何?”
史进沉吟不语,半晌又是一声叹:“为今之计咱们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众皆黯然,各怀心事,任飞雪及顶而不作拭落之想。
其時暮野四合,寒风渐起,雪色愈发深重了。